【Renews】專訪楊子俊:被催淚彈奪走右眼的4年

不經不覺這四個字,很適合用在楊子俊身上。
大約兩星期前,在公眾視野消失大半年的楊子俊,在個人專頁出 post,透露原來他早已在不經不覺間出獄三個月,「深潛」一段時間後再次上水;不經不覺,距離他在金鐘被射中眼,已經四年。
「你隻眼而家點?」
「其實無好過,個傷口真係好大,唯一可以做嘅就係保護隻左眼,唔好盲埋另一隻囉。」
四年前 612,當時還是通識教師的楊子俊,懷疑被催淚彈射中右眼,「如果我單眼睇,就望唔對你上半身,一個灰影咁樣」,醫生的講法是他右眼黃斑區「有個窿」,四年過去,他已經完全和自己的殘疾共存,「樂觀啲睇,呢個傷殘都唔係殘得好誇張,唔係無咗隻手、無咗隻腳。」
時間有治不好的傷,但會迫你接受現實,這四年楊子俊失去了教師的身份,他教過的通識已殺科,坐過監、出了獄,這幾年他打過羽毛球,發現單眼很難做需要距離感的運動,喜好閱讀,但有時會因為看書易累而發脾氣。
重回公眾視野前,他和幾個朋友去了菲律賓潛水,還到靶場燒槍,「我本身係右手揸槍右眼瞄,嗰日咪用左手囉,又射到靶,好似無問題。」
不經不覺四年、一切看似無問題,楊子俊的故事,和你我他何其相似。
但要說毫無爭扎,當然不可能。正如他放監後一度避世,楊子俊其實四年前已經試過,他中彈後作為名校教師的背景曝光,律師建議是盡量低調,「咩都唔好講,匿埋喺屋企好啦」,當時楊子俊都「幻想」過自己可以繼續教書,「我係一個普通傷者啫。」
適逢右眼做完手術,楊子俊如字面意思要全日「攤喺度」,遠離傳媒、遠離群眾,當年七、八月,他都是躺著過,楊子俊的感覺是受不了,「嗰兩個月,真係人生中最痛苦嘅兩個月,睇住直播出面發生咩事,而自己好似咩都做唔到。」
「所以去到八月中,開咗 post 講返成件事,做訪問,就出咗嚟。」無論是否高調帶來的後果,楊子俊一如所料失去教席,回復自由身後,他全心投入去做一些自己「想做嘅嘢」-出版。
他創立的山道文化,準確點講是 2016 年創立的山道文化,是一間連同他在內只有兩三個人的蚊型出版社,社會運動前主力出通識參考書,後來變成以出版政治書聞名,例如邵家臻《石牆生花》、vawongsir《假如讓我畫下去》,「呢個產品面世之後,佢就成為一個永恆,就算圖書館點樣清走啲書都好,出版社倉庫都會有、有人屋企會有,唔係咁易磨滅到。」
隨著社會自由收窄,這類書能夠出版本身已經自帶一層意義,為成其事楊子俊並扭盡六壬,「用啲好奇怪嘅方法生產」,例如將工序「斬件」,印刷、包裝、裁切由不同印廠負責,「唔係成本書係佢製作,俾人追究都有啲空間可以走」,他們又自行投資少量印刷機,「就算有啲書真係無人夠膽印,我哋都有條件可以自己生產」,最近他們又用其他名義,出版了一本在囚政治人物的筆記。
「既然我做到咪做住先,可能有一日我自己真係好唔舒服、好驚,身邊人受好大影響,咁我先停,但我諗暫時未到呢個位。」
講到身邊人,過去楊子俊絕少提及,事實上他有穩定伴侶,父母在堂,出版政治書這種與紅線跳舞的行徑,家人不可能不擔心,「父母知道我做啲咩,通常係朋友同佢講,『你個仔又做啲咩啦』,佢哋最驚就係我又反政府、同共產黨對著幹。」
「呢樣嘢我 promise 佢哋,我唔會。」
楊子俊笑著說,他們都有出版娛樂休閒書、小說,亦對印刷廠承諾一切合法,但現實是紅線的詭異,在於無人知道禁區有多大,去年入獄前楊子俊主辦的《香港人書展》,就因為不言自明的理由,場地突然退租,眼前風險,他心知肚明。
「所以上次去旅行,都係測試吓出唔出到境。」
楊子俊說,他上水前這個有「測試」性質的旅行,其實是好友的 bachelor party,「仲要遲咗,因為我坐緊監」,同行四人除準新郎以外,另外兩人都已成家,唯獨他孤家寡人,「就算本身無呢個衝動,但你見到其他人有(家庭),都會想有。」
「但而家真係唔適合,我點成家立室?點俾一個安全 shelter 屋企人?」
「女朋友無壓力俾你?」
「佢好好,唔會講。」
唔會講,但相處時總會感受到,楊子俊說最近有次和女朋友在街上,看到有人遺落一個鎖匙扣,「佢好唔開心講咗句,今日有個小朋友會好唔開心,因為佢留低咗個鎖匙扣。」
「我好小聽佢講嘢咁負面,我問佢係咪有壓力,佢就講話,好耐啦。」失明、失去教席、被捕、入獄,然而仍繼續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,楊子俊知道,自己對身邊的人有所虧欠,「但我真係好想做呢樣嘢,唯有搵其他方法補償。」
所以,他會嘗試去建立安全門,邀約訪問時他提出拍照時戴口罩,「因為去到某個位,我都可能完全淡出,最好嗰陣大家都唔記得咗我咩樣」,訪問期間,楊子俊一再提到「做住先」,甚至有朝日離開香港都是選項;但至少到目前為止,他的想法仍然是且行且走,「我唔係咩好有創見、偉大嘅政治領袖,呢啲有人會做,但係唔係我。」
他說自己只是在認識的範圍中盡做,也未必太在意有多大實際意義,而是為自己找到答案,「好多人都會面對所謂中年危機,3、40 歲唔知自己做緊咩,我自己教書有時都會諗,每日改簿改卷改到幾時呀?」33 歲的楊子俊,就在四年前這一天,迎來人生的劇變,「迫我一定要去轉變﹐當然係有代價、好大代價。」
「其他人睇,點都覺得呢件事係負面㗎啦,中彈失明又坐監。」
「但到而家呢刻,我都無後悔到啲咩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