🍎專訪前蘋果記者:仍在漩渦掙扎的人


「2021 年 6 月 23 日,有一部分嘅我,無咗。」

前《蘋果》記者一輝。在《蘋果》十年。現任職某主流報章

以現時的標準,一輝算得上是相當資深的記者,早在 06 年入行,2012 年加入《蘋果日報》,貢獻他作為記者最當打的十年,直到光榮結業那一天,他很記得,當晚他在露台的「食煙位」,望向大樓外的人潮,腦海一片空白,唯一想到要做的,是到大樓每一個角落,「好職業病咁,影低所有嘢,記憶會無,唔影低我點知我坐過呢個位,原來個 canteen 係咁,我成世人都無游過嘅泳池完來係咁。」

一輝原本的打算,是將《蘋果》作為自己記者生涯的休止符,作為記者的他,當晚已經死去,「我唔想再做呢行,唔想理唔想知。」一輝表示當時自己的心態,有點像《鐵達尼號》中的樂隊,想在甲板演奏到最後一刻和船一同沉沒,自己本來應該像《阿甘正傳》的 Lieutenant Dan 一樣,在戰場死去就好。

但在電影中,斷腳的中尉最終被阿甘所救,而在現實一輝亦同樣「獲救」:相識多年的行家,力邀他加入另一份主流報章做中層,「搵我嘅人好相信寸土必爭,而家個空間係細,但唔係 0,我自己唔完全同意呢個諗法。」

寸土必爭,還有用嗎?忍辱負重和苟且偷生,其實亦只一線之差,所以一年過去,沒有太多如一輝般有資歷的前《蘋果》人,願意重投主流傳媒圈,「大家都預期再做,只會面對更難堪局面,不如做其他嘢。」一輝接受目前的工作前,亦問過幾個《蘋果》的上司、同事,坦誠自己的不安和掙扎,「我會唔會對唔住,以前嘅我?」

「其實我係求屌醒。」

一輝笑說,他期望的是舊同事會阻止他不要再入火坑,或至少質疑他被寸土必爭的假象迷惑,但結果完全相反,「佢哋都話,『傻啦,呢個時候先考你功夫』。」

這亦是一輝過去大半年,在新位置持續掙扎的開始,事實是,有些現實不到他不妥協,「我覺得自己係退後咗」,例如回歸 25 周年,有很多論壇活動講一國兩制,「重重覆覆,可能一日講幾次,如果我喺《蘋果》,佢都已經講過,就唔使咁大篇幅。」又例如李家超一日見記者十次,與其寫內容,倒不如反過來諷刺一下,李家超不斷見記者直播這件事。

但現在的他,沒有這個選項,只能照本宣科地一直寫,他甚至能想像到,若這些新聞落在那些已被捕的《蘋果》前高層手上,他們會如何以其他角度切入,「但係而家我唔可以咁做。我係咪錯咗呀?我係咪唔啱?係咪對唔住自己嘅身份?」

和在《蘋果》時相比,他知道自己「退」了很多,同一時間,他又覺得自己至少沒有如官媒般,吹捧讚揚官員政府,偶爾亦可能運用自己的經驗,鬥智鬥力打一下擦邊球,「永遠都係一半半,每日都係愛與痛的邊緣。」

而當下推動他繼續做下去的,可能是一點點內疚。

一輝記得,一年前那一晚,他帶著空白的腦袋坐的士回家,沿路司機不斷和他說「辛苦你啦」之類,但他完全聽不入耳,「突然走馬燈咁喺度諗,我做咗咁耐,有無真係用盡《蘋果》俾到嘅空間?算唔算無悔?係咪真係無愧?」

他當時給自己的答案,是於心有愧。

「如果我一早知我會坐住呢架車離開《蘋果》,我以前就會做好啲,邊一條稿我應該打多個電話問反應,應該寫快啲。」

「既然我選擇做返,既然我後悔過,而家係咪應該盡量用盡所有可能嘅空間?」

另一個令他還未離去的想法,是傳承。

十六年前入行,總算是享受過香港還有一些新聞自由的時光,一輝認為對現在新入行的記者,或者將來加入的新血而言,要去講爭取自由、空間,實在太遙遠,「我嘅理解係而家好多前線,真係新得好緊要,唔好話爭取咩空間,連新聞做咩佢哋都唔知。」但一輝欣賞的,是即使現時大環境如此惡劣,新人仍然願意入行,「咁我最低限度,都可以將一套正確嘅技藝,傳到俾佢先。」

「好自然就會講,我以前喺《蘋果》係點點點,好似口述歷數史咁,可能佢會傳落去呢?」

對於一輝而言,《蘋果》是一道永遠不會復完的傷痕,亦是一個包袱,「但如果我無咗呢個包袱,我就唔係我」,他希望自己可以將這個包袱,濃縮成一件隨身帶著的行李,無時無刻提醒自己,他曾經作為一個《蘋果》記者的模樣,然後當時間到來,要知所進退,「去到某個位要知掟、斬纜,再做落去就係平庸之惡」。

他亦希望社會大眾可以記住,香港曾經有過《蘋果日報》,每年的這一日「可能出個 post 出張相」,就像「元氣彈」每人逐少逐少留下一點痕跡,「後人就會諗,原來有份嘢叫《蘋果日報》,佢係咩?點解會無咗?」

「咁呢份報紙嘅精神,就會喺度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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